当我展开略显老旧的稿纸,读完自己四年前写的日语作文《私の尊敬する人》时,已是泪流满面。在结尾,我这样写道:“而今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,外公那坚韧不拔的模样便会浮现在我的脑海。”——我丝毫不记得自己曾经写下过这样的文字,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过去的自己所感动。因为就在几天前的夜晚,我与父母对峙,跨坐着将半个身子探出楼外,绝望、无助、崩溃全部化成滚烫的泪水和嘶哑的叫喊,灼烧着我的心。在那之前,我去做了两次心理咨询,同时开始埋头整理、编辑这十年来写过的文章,打算把它们集结成书。这实在是一个艰难的挑战,在电脑面前进行编辑工作时,羞耻、悲伤、愤怒等等所有的情绪如浪潮般涌来,连同过去的回忆一遍又一遍冲刷着我,我必须时不时地念叨几句话(大部分是脏话),才能防止自己被淹没。

然而,我早已无数次沉没在深海,成为了一个极其扭曲的存在。

对家人的恨与爱缠绕打结,这是其一。我人生的头十年与外公外婆一同度过,那段时光(相较于后来而言)还算幸福。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后,我回到父母家住,也同爷爷奶奶有了更多接触,但至今仍未习惯和他们相处,他们难以体察到我的情绪,给予我自以为是的“关心”,甚至在家庭纷争中给自己的精神留下了巨大的不可愈性创伤。

渴望被爱却又经常逃避,这是其二。在亲密关系开始前,我总是主动的那一方,显得缺爱又躁动不安。在确定关系后,我总是临阵脱逃,莫名其妙地和对方断绝关系,逃避承担责任,留下一堆烂摊子。至今我还是无法原谅自己在初恋时(以及在之后的各种亲密关系中)的所作所为,在这方面我无疑是罪人。可是,我犯下的错已经像我受的伤一样,无论如何也不能弥补了。

永远在理想与现实中挣扎,这是其三。我在有所涉猎的各方面都是“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”的水平。外语也好,写作也罢,诸如“二把刀”或“三脚猫”的词汇拿来形容我是再好不过了。我自认为是“理想主义者”,也常常愤世嫉俗,但只会缩在书桌前,无法真正地为了改变现状而做些什么,因为我胆小懦弱,眼高手低。我总是达不到自己的期望,总是不能够接纳现在的自己。

我的扭曲还体现在其他很多方面,不一而足。

最近看到一句话:“睡眠是小型的死亡,而活着是一场漫长的失眠。”事实上,我的确饱受失眠之苦。在日本留学时,我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,把喹硫平服药量从50mg加到100mg、200mg……800mg,依然无效。我患上了不可治愈的失眠,不得已中止学业回国。然而不论是呼吸科医生还是神经内科医生都说查不出什么问题,建议我去精神科看看。其实,我服用喹硫平已有八年之久。至于其他吃过的精神药物,我早已熟稔于心:坦度螺酮、舍曲林、利马扎封、米塞林、右佐匹克隆、唑吡坦、曲唑酮、艾司唑仑、三唑仑、阿普唑仑、氯硝西泮、地西泮、奥沙西泮、丙戊酸钠、阿戈美拉汀、杜洛西汀、艾司西酞普兰……可是它们也无法让我睡个好觉。这两年来,我从未有过一次安眠。头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,焦虑、抑郁也接踵而至。我的记忆力减退,可以把几天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。我的专注力减退,没办法读完一整本书。我逐渐难以阅读,难以写作,难以思考——我的庇护所正在崩塌。现在,我时常彻夜不眠,直至次日才勉强睡着。漫长的失眠,或者说这样的苦痛,已快将我逼至绝境。

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,很少有人能够与我共情,我只能把泪水往肚里咽。情绪不断翻滚,体表全是伤痕。文字是从我的伤口中流出来的血。有一次,我梦见一朵倒吊在天花板上的莲花,它的每一片花瓣都是由鲜血凝固而成的。不记得是否有人称赞过我“妙笔生花”,若有的话,生出的花大抵就是如此的吧。花瓣一片片掉落,在水面上激起一层层涟漪,即使水面必将归于平静,可是文字还在花瓣里,像原子般不曾消散,作为存在的证明,无言静默。

对我来说,写作既是自己曾经活过的证据,也是无穷无尽的自我探索。而今我终于找到机会,将这十年来自己的所见、所闻、所感和心路历程的主要部分以书面形式展现出来。在为自己的文集拟定标题时,模糊的“夜晚”“海上”“行舟”等意象逐渐清晰。十年来,我一直在自己的情绪之海上航行,这次我要做的书,即是我的“航行日志”,共分为六辑。辑一至辑三分别收录我在初中、高中、大学时期写的随笔、诗歌、小说、信件等。辑四收录我与友人之间的故事、访谈等。辑五收录我的梦境,多以片段形式出现。辑六收录我的日记、碎碎念等较为零散的文字(六百字以上或我认为重要的,放在辑一至辑三),大多以日期为标题。另外,辑一至辑三中,有数篇标题是英文或日文,内容是中文的文章;亦有数篇标题、内容均为英文或日文的文章。

我对收录的文章做了以下工作:大致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排列;给友人故事和梦境记录单独分类;酌情删去一部分网络用语和口语化表达;给原本无题的文章加上标题;在需要说明之处添加注释;统一时间日期格式及标点符号用法……

之后,我去找人设计封面和排版,不厌其烦地反复确认各种细节,三个月后终于做出合格的封面psd及内页pdf文件。紧接着去联系印刷厂。在厂家发给我的纸样中,我选了手感较好的两种纸分别作为内封和外封用纸。确认后,又等待了数日,才拿到一本完整的书籍打样(见下图)。

虽然距离“印刷后分发给亲友”还有一段时间,但是我总忍不住反复打开手头的书样,一遍遍阅读自己曾经写下的文字……它们在我面前展开,形成一张巨大的网。每一根丝线都连接着一块记忆碎片,时而璀璨,时而黯淡。我在其间穿行,再次与记忆共鸣,并逐渐融为一体。

又是一个不眠之夜,我坐在电脑前敲敲打打,看着屏幕上的字符和光标闪烁,恍惚间,我变回了那只撑船的三脚猫。在茫茫夜色里,汪洋大海中,乘一叶扁舟,借几丝光亮,晃晃悠悠地前进着,不知尽头在何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