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友人小林聊天时,他发来一条推文,我一看,原来是国内某大学的学生,在推特上发表了侮辱女性、贬低少数民族的言论,不多久又秀出他的2020年三等奖学金证书照片,名字、学校都历历在目,被人写了举报信,发到学校邮箱去。我不禁哑然失笑,感叹这人毫无隐私意识的同时开始思考:为什么我们的教育体系能培养出这样的人?想来自己关注教育方面也很久了,遂决定写一篇随笔与笔记的混合文。主要参考书籍为:安东尼·吉登斯主编 Introduction to Sociology (11e) 《资中筠自选集》《走进生命的学问》《民主主义与教育》。其中两本书的作者资中筠和周保松都是我极为推崇的知识分子,这篇混合文亦可作为一个阶段性的反思与总结。

从社会学视角看教育

学校教育在社会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?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讨论:社会同化和融入文化的过程、获取学位文凭的机制、社会及文化的再生产。

首先,由官方制定的课程,可以加强民族主义情感,有助于公民社会的发展。即便是来自不同地区的公民,也可以学习同样的历史,使用同样的语言。其次,大众教育的主要社会功能源自“以学位来确定一个人的工作资格”,即使涉及到的工作与他所接受的教育无关。所以,学校教育也可看作是获得学位和文凭的必要途径。最后,在教育的语境下,发轫于马克思的“社会再生产”这一概念,指的是学校帮助延续社会和经济不平等现象的方式。有关这一点的后人论述颇丰,摘录如下:

  • 现代教育是对工业资本主义经济需求的回应。学校帮助提供工业化企业所需的技术和社会技能,并灌输给劳动力遵守纪律、尊重权威的思想。
  • 学校也使孩子们社会化,以便与他人相处。毕竟,能够“与他人和睦相处”是优秀员工的一个重要特征。
  • 学校里的权威关系是等级制的,强调服从,与支配工作场所的权威关系是平行的。学校里的奖励惩罚也和职场中的奖励惩罚如出一辙。
  • 学校由于其纪律和管制的性质,往往教育学生不加批判地接受现有的社会秩序。这些课程不是有意识地传授的,它们隐含在学校的程序和组织中。因此,隐藏的课程教导来自贫困背景的孩子,他们在生活中的角色是“知道自己的位置并保持安静”。
  • 学校教育并没有带来更多的平等,相反,在当前的经济和政治体系中,学校教育再生产了社会阶级的分层。

提及社会学中的教育,就绕不开布尔迪厄这个人。他是法国著名的社会学家,代表作包括《国家精英:名牌大学与群体精神》《继承人:大学生与文化》《区分:判断力的社会批判》等等。他在自己的理论中使用了“文化再生产”这个词。根据其理论,人们可以拥有除金钱资本以外的多种资本。具体来说,就是“文化资本”的存在。出身于中上层阶级家庭的孩子带着某种文化资本进入学校,诸如语言模式、行为举止、生活品位等等——学校对这些非常重视,并因此予以他们奖励。布尔迪厄认为,来自低收入或工薪阶层家庭的孩子没有这些共同的文化特征,因此在学校里处于不利地位。

如果仅是从“再生产”的视角看教育,我们似乎很容易陷入一种悲观的情绪,忍不住要问:既然教育仅是不断再生产固化的社会阶级,那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?接下来,我将摘录资中筠与周保松的文章,并附上自己的“批注”(以破折号打头)。

论教育之目的与中心

我们先从资中筠的观点开始:教育就是培养文明的人,主要不仅是传授知识,而是培养推动社会进步的人。她回忆起自己的母校天津耀华中学时提及:学习成绩面前人人平等,名门后裔功课不及格而留级也没有任何通融;学习出众者不论家境如何,都受到老师赞赏,同学尊敬。——这一点可以与布尔迪厄的“文化资本”理论相对照。

美国著名哲学家、教育家约翰·杜威在《民主主义与教育》中也言及教育的目的。

  • 如果家长或教师提出他们 “自己的” 目的作为儿童生长的正当目标,这和农民不顾环境情况提出一个农事理想同样是荒谬可笑的。
  • 任何目的,只要能时时刻刻帮助我们观察选择和计划,使我们的活动得以顺利进行,这就是有价值的目的;如果这个目的妨碍个人自己的常识(如果目的是从外面强加的,或是因迫于权势而接受的,肯定要妨碍个人自己的常识),这个目的就是有害的。
  • 教师从上级机关接受这些目的,上级机关又从社会上流行的目的中接受这些目的。教师把这些目的强加于儿童,第一个结果是使教师的智慧不能自由,他只许接受上级所规定的目的。教师很难免于受官厅督学、教学法指导书和规定的课程等等的支配,使他的思想不能和学生的思想以及教材紧密相连。

而香港中文大学政治与行政学系副教授周保松则有如此体会:教育最高的目标,是使人学会了解自己善待自己,学会看到他人的苦难,学会爱。——这话实在是一针见血,与上段资中筠所述“以为自己高高在上……”一结合,难道不是对本文开头那位大学生的绝妙批评吗?周保松对大学教育也有非常深刻的见解,他作为政治哲学的老师,认为大学教育有两个基本使命。第一是教导学生学会好好生活,活出丰盛幸福的人生;第二是教导学生学会好好活在一起,共同建设公正社会。

教育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使命是育人。人是教育的中心。全人教育不是要人无所不能,又或每样知识都涉猎一点,而是希望将人发展成完整的人。我们希望通过教育,提升人,转化人,鼓励学生培养德性,并活得自由丰盛幸福。可以说,培养学生成为有智能有德性、具批判力和社会承担的知识人,是大学教育的目标。学生应该有勇气有能力公开运用自己的理性,对各种价值问题作出反思论证,挑战既有的观念习俗制度,并在生活中实践经过合理证成的价值,从而完善生命和推动社会进步。

当今大学教育的问题

首先是公民教育问题。资中筠强调了公民教育的重要性和迫切性,因为当前我国的教育体制和内容恰于此背道而驰:培养考试机器;使青少年丧失独立思考和判断能力;鼓励说假话;扼杀创新精神;崇拜权力,嫌贫爱富……

她还说,我们中国有很多暴发户花很多钱把孩子送进所谓的贵族学校,模仿英国贵族的方式学习骑马、打马球等,为的是培养“贵族”。但是他们忘了一点,英国贵族最能体现其贵族精神的是为社会服务的思想,所以我国很多人学了很多皮毛,但仍是举止粗鄙的纨绔子弟,因为他们以为自己高高在上,就能随便对待地位低的人。这样培养出来的人,在哪个国家都够不上合格的公民。

其次,当今的很多大学在“价值教育”方面和周保松心目中的理想完全是背道而驰,他总结了如下四个问题:

第一,大学日趋职业化。大学将自身定位为职业训练所,并以培养市场所需人才为最高目标。——当我回忆起迄今为止自己的大学生活,这一点实在是不能再明显了。且不提学校的“育人理念”(依我看,改成“育韭理念”更为合适!)就是“培养(市场所需)人才”,光是看看学校强行要我们修的“大学生创业基础”课、要我们考的“计算机二级证书”、要我们参加的“学长学姐招聘会”就足够了。

第二,在以实证主义及科学主义主导的现代大学,常常主张知识生产必须保持价值中立,并将所有牵涉价值判断的问题搁置。——是啊,如今哪个大学生会追寻真、善、美呢?哪个大学生会关心社会中的价值问题呢?为此,周保松不禁大声发问:

商学院的学生,难道应该毫无保留地接受资本主义的市场逻辑,而对其导致的社会不公及异化宰制毫无反思?理学院的学生,难道只应埋首实验,却对基因工程、复制人以至核能发展等引发的伦理问题漠视不顾?而捍卫人权法治宪政,难道不应是法学院学生的基本关怀?

第三,中国的教育体系,从中学到大学,长期以来都将价值教育等同于思想教育,并要求所有学生接受同一种思考模式,严重伤害他们的创造力和独立思考能力。无论多好的观念和理论,一旦强行灌输,就成了教条,难免窒碍自由心灵的自由发展。——我曾感叹道“希望解放人们头脑的思想家之学说,却沦为了专制政府禁锢臣民头脑的工具”,这与周保松的观点不谋而合。

最后,价值教育在今天举步维艰,更根本的原因,是社会早已合理化自利主义,并将其渗透到日常生活每个层面,使得人们不自觉地相信个人利益极大化是做所有事情的终极理由……实利主义、犬儒主义和虚无主义充斥大学校园。——没错,北大教授钱理群在《大学里绝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》一文中就如此写道:

问题是,这样的学生,这样的“人才”,是我们的体制所欢迎的,因为他很能迎合体制的需要,而且他是高效率、高智商,可怕就在这里。那些笨拙的、只会吹牛拍马的人其实体制并不需要,对不对?就这种精致的、高水平的利己主义者,体制才需要。这样的人,正在被我们培养成接班人。我觉得这是最大的、我最担心的问题。我讲这番话的意思,也不是要责备他们,这也不是这些学生本身的问题,是我们的实用主义、实利主义、虚无主义的教育所培养出来的,这是我们弊端重重的中小学教育、大学教育结出的恶果,这是“罂粟花”,美丽而有毒,不能不引起警觉。

周保松对此十分痛心:在理应是他们最自由最富理想的时期,大学没有提供机会,让这些优秀的年轻人认真面对生命及生命背后承载的价值。恰恰相反,大学往往从学生踏入校门那一天开始,就千方百计引导学生学会如何在既定的游戏规则中增强竞争力,击败别人,并为自己争得最多利益。至于这些制度本身是否公正,能否合理地保障和促进个人福祉,以及大学生作为未来社会栋梁应负的责任等,却甚少触及。这样的教育,实在难以培养出有见地有抱负有价值承担的公民。没有这样的公民,整个社会将停滞不前,甚至向下沉沦。

明日之教育往何处去

诚然,如周保松所言,一个国家的未来,和大学培养出什么样的人才密切相关。今天,我们立足于教育学的、社会学的、政治学的分析,已层层剖析出当下教育的种种弊病。我们看到,教育往往沦为社会再生产的工具,把学生的头脑铸造成无生气的机械,且联合文化资本不断固化着社会阶层,布尔迪厄的研究无情地指出“寒门更难出贵子”。而我们又该如何展望教育的明天呢?前文提及的杜威著有《明日之学校》一书,我在此简短摘录部分书中观点内容作为结尾。

  • 我们必须让孩子自己产生求知的欲望,让他们发现自己的需求。
  • 孩子不是透过读书或是听著课堂上讲解怎么吃东西、避开火源等,而是借由一次次地自己吃饭、烫伤自己来累积经验——透过不断地实践来学习。“做中学”就是许多教师调适课程的写照。
  • 抵抗剥削的最好方法,就是从小开始教育孩子如何清楚的思考,以及如何照顾好自己。
  • 对于学生来说,自由是一种可以检验所有世界上人事物的冲动和倾向的机会,借由这些检验,他会发现他自己,充分地发现这些人事物的特质,以便他可以摆脱那些有害的东西,并发展那些对他自己和他人都有用的东西。
  • 学校应该引起学生的问题和兴趣,引导学生在学校期间和离开学校后,都能自己寻找历史、科学、传记和文学等领域的材料。
  • 办学目的不为少数学生,才符合民主社会的真正需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