刚才去拿草稿纸的时候,我又想起外公了。距离他去世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,我才忽然有了“写篇小文章纪念下他老人家吧”的想法。
我外公这辈子给人的印象,应当是“文化人”。我仍记得相册里他的照片,他总是戴着眼镜,表情严肃,少有笑的时候。他是个退休的外科医生,平时爱看各种学术论作、医学书籍。
我从外婆、母亲和他自己那里,拾得他过往的几块碎片,试着拼起来,大概如下。
最初他想当一名美术生,尽管报考了美术院校,可是他的父亲却建议他学医,于是,外公就放下了画笔,穿上了白褂。后来考大学的时候,母亲嘱咐他:“你可千万别考得太远啊!”,外公扬起头,说:“妈,没关系,考得越远越好,好男儿志在四方!”——结果,他从浙江金华的小镇汤溪,考到了山东青岛去。
他还是大学生的时候,交完学杂费,囊中的钱就所剩无几,平日的生活暂且不提,回家的路费都成了问题。每当生活实在困窘,他就给杂志报纸写文章,亦或是翻译一些国外的资料,赚些微薄的稿费维持生计。可惜,我没有读过他写的文章,也没有看过他翻译的作品。
而后,他开始在医院工作,愈发展现出忠厚老实的性格。有个至今让我难忘的例子:小时候,外婆跟我说,有一次医院里组织扫雪,他借口说肚子痛不去,结果等到别人都去前门扫雪了,他自己一个人跑到后门去,扫掉了一大片的雪。
外公在当地成了有名的医生,凭一双回春的妙手救治过不少病人,他曾自豪地跟我说,自己“还给几个唐山大地震的伤者开过刀呢”。我的外婆本来可以像外公一样成为医生,但由于医院临时要求所有的女职工都得当护士,她只得服从命令。我的母亲常说,外婆年轻时,在护士里是最漂亮的一个,外公和外婆结婚后,同事也都夸他们般配、有福气。似乎在婚后不久,他得了胃溃疡,被切除了三分之二的胃,而后食量一直很小,那也许就是他清瘦的原因。
在北方生活一段时间后,外公偶然间遇到了一个汤溪的老乡,他就请老乡吃了顿饭。席间,老乡提起金华的快速发展、优质教育资源,外公遂动了心,说是“为了孩子的教育”,决定搬回金华来,也算是“落叶归根”。外婆犹豫了很久——我能想到,离开故土是多么的令人不舍,她那时一定十分难受。最终,她还是同意了,于是外公带着外婆和大姨、二姨、我的母亲移居金华。初来乍到的她们是很“遭罪”的,尤其是语言不通的问题,外婆上街买菜,听不懂金华话,急得直抹泪。
时间不断流过,她们心里的阵痛逐渐消退,我的母亲开始找工作,从保安公司到金大、人保财险,她换了很多次工作,最后还是因为外公的建议选择了现在的广电公司。然后,我的母亲与父亲经由相亲、结婚、生育,我来到了这个世上。我从小在外公外婆家长大,有感情后不舍得搬走,就长住在那里,一住便是十年。
小时候,我喜欢在家中那个被书柜环绕的杂物间里翻外公的藏书。有一本名为《人体》的书令我印象深刻,我现在还记得封面上的作者和译者名字——【英】Tony Smith 著,左焕琛译。这本书里有大量的彩色插图,可是它们对于年幼的我来说过于恐怖,结果不是被我撕掉,就是用黑色的电工胶布“打上码”。然而,它使我对医学产生了兴趣,我还记得目录里提到,人体可以分为骨骼、肌肉、神经、心血管、泌尿、生殖等诸多系统,以及书中写的每个系统各自的分工,还有一些医学术语及名词,例如“蛛网膜出血”、“青枝骨折”等。
外公也是个“书的医生”,无论是散页、残缺还是丢失外壳的书,总能在他灵巧的双手和改锥、木板、棉线之间起死回生。我对英文字母的最初记忆,就源自他装订好的一本儿童英语书。我对绿色的喜爱,也缘起他递给我的一本颜色认知画册,第一页就是绿色。
有时,外公也会说些奇怪的话,比如,我某次和他外出,公交车快到站的时候,他说:“我们要不要坐到终点站再坐回来?”,我摇摇头,他便作罢。与其说他“奇怪”,倒不如说他“神奇”。我第一次见到圆规,外公就变魔术般的在纸上给我画了一个圆;我玩家里的手术钳,只会锁紧不会松开,经常麻烦他为我“解锁”;我有不会写的作业题目,也跑去向他请教。
六年级时,我住回了离学校很远的父母家,他们工作繁忙,我平时都得早起打车上学。当我下车时,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外公的身影,他会把灌满热水的水壶递给我,有时还会给我一个曼可顿牌的“美味方”面包当早餐——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,很久。每次我请假,帮我把书包从学校带回来的也是他。
我记得外公会书法,有一次外公外婆吵架,我为了给外婆“出气”,偷偷跑到书房里,给他的“大作”画上几个“钢叉”,外公知道后,虽然没有发火,但也生了闷气,一连几天没有跟我说话。我记得外公平时会上网,每次我凑到屏幕前,首先看到的都是“人民网”三个大字,他浏览一些新闻,又或是上一些国外的网站,打印一些页面,然后用胶水、针线装订起来。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,只是,它们日积月累,变成了我足以用到上大学的“草稿纸”(他是这么跟我说的)。我记得外公用双氧水给我得了甲沟炎的脚趾消炎、帮我装订作业本、为我做手工作业、辅导我的功课、在我生病请假的时候帮我补习、教我写课本上的生字、亲自送我和母亲到公交车站、给我买我喜欢的东西、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,为我做菜、打洗脚水。他从没有一句怨言,总是沉默着,沉默着,偶尔会微笑。
我曾仔细观察过他的手,基本跟树皮的模样没什么差别,到处都是褶皱和裂口,有几个手指的指甲也烂得不成样子。除此之外,他没有多少头发,身体好似一副骨架,头部宛如骨骼标本:眼眶凹陷,颧骨凸出。
2012年,外婆因乳腺癌去世,是外公在最后一刻伸出手为她合上了眼。
去年,外公因胃癌去世,从此,世界上又多了三个没有父母的人。我仍记得跟他的最后一次通话,母亲把手机放在他的脸旁,可是,他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,只有断断续续的几个音,我试着跟他对话,然而失败了。
是恐惧吗?是不愿吗?我没有去参加外公的葬礼。
现在,我只能看着那厚厚的好几沓草稿纸,回忆我的过去,回忆我的外公了。
隐隐约约间,我似乎听见了一声遥远而又空灵的“老zhuò”(那是外婆对外公的称呼,“祝”字听起来像是zhuò),但我却记不起外公的应答声了。
附注
原文写于2014年3月,因大二上学期日语写作课的作文需要,现于2020年12月作小幅度修订。
外公生前曾购OPPO音乐手机(白色翻盖)一台,其中他最喜爱系统自带的歌曲《梁祝》,现网易云音乐随机播放到这首歌,感慨万千,遂附注。
很好的一个外公,不用难过。